大颗眼泪“啪嗒”一声掉在木地板上。
外甥的眼睛泪汪汪,这泪汪汪让做舅舅的感觉到疼,却又说不出疼的来处。
可这是必要的疼痛啊。
他不能对自己太顺从,这样彩衣娱亲,不行的,越这样,说明周红把他调教得越好,越有必要让他知道,并不是周红的话就一定要听的,总有一天,他会为他的听话付出代价,比呕吐更大的代价。
现在他把周红叮嘱过他的话竹筒倒豆子一样说出来想刺痛周礼群,周礼群只觉得欣慰。周否违背了周红,反抗了周红,甚至质疑了周红,他从妈宝男的行列解放出来,自己的用心良苦,不需要被了解。
他凝视外甥的双眼又起雾了,轻柔又冰冷。
周否的哭没有声音,只有泪水掉在被塞进手里的纸巾盒上,“啪嗒”地一颗,“啪嗒”地又一颗。
教授平静地说:“让你姐姐来接你。”
少年没有开口,垂着头点了点,一点头又是两颗泪。“啪嗒”一下,“啪嗒”又一下。
周是接到电话,疲惫的脸直接憋红了,她按住太阳穴。
妈妈把周红带回家时,她已经八岁了,懂事了,她感激周红,怀念童年,也必须……把这些情绪带到坟墓里去。
教授想知道死去的陈年往事,就算喜欢他人面桃花的美,就算喜欢他安然若素的笑,那又如何呢?对她一点好处也无。
既然周礼群曾经可以以很忙拒绝见她,如今她以很忙躲着周礼群怎么不行。
没想到他竟然,竟然拿着一个未成年人威胁自己,这太不上台面了,风骨,风骨去哪了?
“项目如何了,院长是声学专家,是很喜欢你吧。”光听声音,就能想象青年认真地,预备倾听的神情,是十分赏心悦目的。
诚然,如果他愿意,他总是能让人很舒服的,反过来说,让人尴尬低迷如坐针毡也是抬抬手动动嘴的轻巧功夫,纵然她没被后者那样对待过——应该大多数人都没有被那样对待过,但既然有传言,那肯定不会是捕风捉影。
刚读博的时候她决心不要周红的钱了,在学校兼职了讲师,她本“各人自扫门前雪,休管他人瓦上霜”的清白学院派,向来独来独往,奈何男友为贼,自从知道她没拜入心心念念的教授座下,总是若有意若无意地为她打听到周礼群的“消息”,她听的道心破碎,脱粉回踩,转头通视频的时候对周红学舌。
“他明明认识《计工应》的副主编,xx老师上次问起来他有没有门路,他说没有呢!”
那是他的人脉为什么要和其他人分享,周红表示。
“xx说他当初在英国住在导师家和那个老头关系匪浅呢。”
众女嫉余之蛾眉兮,谣诼谓余以善淫啊,周红说。
周红总是袒护周礼群的,但听多了也若有所思:
“你原来不是挺喜欢他的吗?吹得那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,就差替他塑金身了,当初好像所有人都说他哪儿哪儿都好的,我吓一跳呢,原来并不是那样啊,看来还是那个很多缺点的小土猫啊。”
这话说的周是意兴阑珊,在“自由派”的“自由言论”中浸淫几月,她竟十分怀念曾经“学院派”的自己,从此闭上嘴。
其实,就算“自由派”背后各种含蓄晦涩的隐喻象征借代用典地八卦,也不敢流传出那小撮人,百分之九十还是巴结周礼群围着他转呢,现在的人,是真豁得出去。
而院长啥派都不是,他甚至都不是搞计算机的。
不管怎样,院长确实很重用她,让她跟着亲信团队搞声呐结合数字算法的技术,为的是实现在零可见度的情况下感知水下情况,海底铺管,大桥灌浆。这年头,一般涉及建筑的事,都很有“钱”途。
“我在海参崴,明天到燕平,我要我弟好好的。”
“天呐我不吃人,我们是亲人啊小周,不要把我当洪水猛兽,不要让我,”男人在那边顿了顿,“这么难受了,好吗?”
【4】
“为什么。”
周礼群被压在大理石台面上,动弹不得。只有双眸,闪着不知是爱是恨,似懂非懂——如果从头再来,他会不会阻止父亲的巴掌落在那人脸上呢?也许他正忆念着儿时回家路夕阳下的言笑晏晏,爱不释手地牵着他,温柔誓语,演变至今日的你死我活,意料之外。
“什么为什么。”
“为什么知道了你真正对我的想法,不难受,反而很轻松呢。”
“因为你的逻辑闭环了。”
周红耗尽力气似的低下头,她匮乏,疲倦至极,声音沙哑而恍惚。
一件事,不被世俗看好或理智告诉你是注定徒劳的事,你却舍不得阻止它发生。
一段情,有谁从一开始就知道它是错的呢?纵使你早已认定了我不是良人,也要赌一赌自己是天底下最特别的那一个,收了我余生。
“你承认吗,你悲观主义的潜意识早有倾向,你已经在心里勾勒了我种种不真诚不忠诚的样子,又期盼自己的倾向是假的,当你的倾向被证实,你不用纠结,不用担心我还有爱你的可能,好轻松啊,你终于能自圆其说,心理的闭环,完全衔接,从头到尾,你终于安心了。”
“听不懂,我好笨。”周礼群微笑。
“如果我今天死在这里,那杀死我的不是别人,而是你无法控制的想象力。”
周红不解释了,她不喜欢这样弯弯绕绕的事情,从前,只是忍受周礼群,她感觉自己应激说话的毛病突然好了,双手慢慢充盈海一般空虚的平静,她又一次看到躺在周礼群脊骨里的河床。
那条小河流,活了,舒畅地流起来了,没有阻塞,没有侵蚀袭夺的分岔。
“下辈子,我一定会全心全意地信任你。”男人快乐地咯咯笑起来,双眸光彩渐渐地,渐渐地淡了,一片清纯,宛如圣子。
“你饶了我吧,我这辈子还不够烦吗!”
“不会的,我们当两只狗,两只猫,两只鸭子,当两只动物好吗?”
周红张了张嘴,他撒娇般的表情在她视线中慢慢朦胧。
“你从什么时候觉得我烦的呢?那天我扔你的烟?还是因为我不给周是安排工作吗,拂了你的面子,还是那次我……”弟弟抬手,那手像真丝似的冰凉柔腻,反复擦去身上她的眼泪。
是这个问题?还是他天真而木然的眼神让周红又徒然暴起,她一下双手捂住濡湿的脸,又狠狠拍在桌面上,颤抖着,为自己这些年的愚蠢不幸而崩溃,难耐地大笑。
“从你出生!满意了吗!”
“从你的第一声哭腔,唱戏似的哭,我就害怕了,你他妈的是个天生的怨妇,谁把你这个娘胎里带着怨天尤人的狐狸精弄来了!”
是谁啊?
那人的肚子像只大青蛙般鼓起来,妈妈不漂亮了,不香了,周红越来越不舒服,那天她肯定是实在看不顺眼了吧,冲着那大肚子推了一把,妈妈晃了晃,笨重地跌坐在草垛边。
“红红!你呀!”妈妈痛苦又惊异地呻吟,半人高的黑狗冲上来要咬这个孽子。
她四岁,吓哭了,哭嚎着攀跳上几米高的草垛,谁哄她都不下来,她只是哭,越哭越凶,终于她把此生的眼泪都流干了,眼泪流干了还有什么眼泪?就像笑得没了气,笑也就消失了。
月黑风高,高处更不胜寒,小孩子麻木着红肿的眼睛,凝望远处的地平线,脸颊被盐渍好干涩,她竟开始,思考。
妈妈原谅她了,狗也原谅她了,可她不下去,抱着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