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弋舟,推我去你院子里。"楚宗礼突然说。
他也知自己的要求十分奇怪,就算再怎么疑心,也不该怀疑到自己儿子身上。所以老男人马上又补充说:"你提过的那个什么留影机,我还没见过,去看看。"
眼下怎么可能是看留影机的时候?楚弋舟心里冷笑,面上却乖顺,慢慢推着父亲来到自己的院子里。
白英看到老爷来此也很意外,可还是在少爷的默许下推开了一扇扇房门。
正厅,书房,厢房,厨下,杂物间,最后是停在了楚弋舟的卧房前。
雕花玻璃一格一格镶嵌在木门上,是带有东西方结合的冲击力的华美。
"爹,我早上起得急,屋子里很乱,要不就先别找了吧。"楚弋舟低头看着自己父亲的头顶,问他。
楚宗礼没说话,目光如炬,大手一挥,示意白英开门。
随着门被推开,yan光顷刻洒满了屋子。
一张在西洋叫做沙发的长椅上凌乱的铺着一件长衫,再往里看,青年的物品散落一地,书本、纸张随意纷飞,新奇的西洋物件也都随意摆在地上莫名其妙的位置。
四柱雕花大床上就更不用说,什么衬衫,领带,西装之类的衣物到处都是,十分不像样子。
“成何t统!”楚宗礼很生气,大骂白英,“这屋中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,你就是这么伺候你家少爷的!”
白英简直要哭出来了,赶紧作揖认错,同时不住地给自己少爷打求救眼se。
“爹,是我贪玩,不怪白英怠懒。”楚弋舟赧然道。他松开楚宗礼的轮椅把手,径直走到屋内,从地上捧起一件留影机招呼父亲来看:“爹,就是这个,快来看看。”
从神情来看,老男人是想进去细细查看的,可是屋子里实在太乱,由着门窗一开屋内书卷发出哗啦声响,承着儿子写的许多异国陌生文字的纸片满屋纷飞。
而且床榻上虽乱,却也能看见堆着的都是衣物,没有其他。
楚宗礼注视着在一堆混乱的玩物中站着的儿子,终究觉得是自己多心,便摆了摆手道:“扫兴,推我回去。”
楚弋舟弯了弯眼睛,神情颇为无辜。
这时门房却来通报,说是府衙里的何师爷来访。
申城地理位置远离京城,冬长夏短气候极端,有抱负的仕子都不愿来这地方,能在此常驻的县令历届都以严酷驰名。现任申城的县令老爷是捐来的官,这是申城百姓们都心知肚明的秘密。此人姓牟,何许人也已无从可考,为官确是有目共睹的,是个模板一样标准的酷吏。
牟县令十年前来到申城上任,申城的赋税一年b一年繁重,针对的目标也从农户扩展到了商户在内的各个阶级。
单说今夏要交的消暑税,说出来都令人发笑:因夏日炎热,护城河边洗衣洗澡人数增多,河道治理难度变大,故每户要按照人头额外交税。
收银子就收银子,哪里管什么名目呢?
所以眼下何师爷来访,楚家父子心中皆是一颤,不知是牟县令又出什么幺蛾子。
楚弋舟又推着楚宗礼转道回到正厅,何师爷坐在里面已经喝一会茶了。
青年安顿父亲在上座,又吩咐小厮换了更好的茶叶,自己才在下首落座。一套礼仪做得十分妥帖,叫人挑不出错。
寒暄几句,何师爷捋着山羊胡说明来意。
想必楚家也有耳闻,前些日子祝山那边出了一窝山匪,打家劫舍不说,还劫了富户的商队,其中不乏周家、李家等名门望族。
这窝山匪有了钱财,居然往申城这边来了。城郊的屈家村已经遭贼,眼看着下一步就是申城。
“这些人不同寻常,普通山贼都是占山为王,哪有遛街窜巷打游击战术的?这怕不是一伙佞贼,要揭竿而起。”何师爷将话说得十分恐怖,“朝廷威压之下他们肯定不会成事,只是若是真等到上面来人,咱们这些地方豪绅怕是要沾上包藏祸心的脏水咯。”
“当今圣上贤明,真等剿匪的时候,想来是不会殃及百姓的。”
楚弋舟猜到他的来意,确不直言,故意打哈哈,只等何师爷自己开口。
何师爷左右讲几句,不见楚少爷下套,不免喉g舌燥,g脆把话挑明了说。
“楚少爷你还年少,你可知真等朝廷派兵的话那可什么都来不及了。眼下唯有咱们城中百姓团结起来,拿起锄头抵抗才能保卫家园啊。”
“锄头如何抵过刀枪,师爷可别强人所难了。”楚弋舟继续打太极。
何师爷见楚弋舟撬不动,便一扭头开始劝楚宗礼:
“申城谁不知楚老爷年轻的时候是远近有名的豪杰,身边有数不清的兄弟。如今正是需要他们的时候,只要楚老爷振臂一呼,其他世家也会蜂拥而上,拯救申城百姓才有希望啊!”
老小子一套话将申城的几个世家都装了进去,更是把楚家架到了高位。
楚弋舟颇为无语,这剿匪是妥妥的无利可图,剿成了功劳是县令的,剿败了可就直接打成了反贼,要被朝廷一锅端走的。
况且护城本是府衙的工作,只是近年来的才导致申城府衙内无兵可用,迫不得已才要叫豪绅们想办法。谁家当家做主的脑子病了才会想要替县令擦pgu。
想到这里,楚弋舟盘算了一套拒绝的说辞,正要开口,却听上首楚宗礼的声音传来:
“楚家未必无力应对。”
只见楚宗礼慢慢悠悠又道:“楚氏赌坊有几个身手不错的年轻后生,他们的父亲都曾是我的好弟兄,可供牟大人驱使。”
何师爷没想到楚老爷如此痛快,不由得喜上眉梢,连连作揖道谢,期间许诺好处的奉承话流水似的往外倒。
一旁的楚弋舟沉默着,想起了赌坊错综相连的势力,他们割不掉,拔不出,如同跗骨之蛆一样深深扎根在楚家。他想到前不久父亲对他说的话,他叫他不要给叔叔伯伯们难堪。
不要难堪,但可以叫他们送命。
他看向父亲,楚宗礼此时的目光也恰好落在儿子身上。两双相似的眼睛稍作交流,楚弋舟瞬间就验证了自己的想法,父亲就是要借刀杀人的意思。
盛夏的日头下,一gu寒意瞬间笼罩在青年周遭。
楚弋舟心中有了一个模糊而可怕的想法:如果他不是父亲的儿子,如果不是他选中的继承人,那他会不会和沅芷,和赌坊的叔叔伯伯们一样,有类似的处境?
还好。
还好这个人已经老了。
而楚弋舟注定不会和楚宗礼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