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想去工作,或至少做点对社会有贡献的事。我想靠自己的力量生活。」
萧岳申没有接话。
刀叉轻碰餐具。隐约的咀嚼声。他视线的热度改变了。
她不由得松了口气,却听见他说:「我为你感到可惜。不过,我还是会祝你顺利。」他尾音带着笑意,掩饰某种玩味。
可惜?可惜什么?可惜她是个盲人而无自知之明、错失了高攀的机会?
季紜希驀然站起身。
「季小姐?」
「看来,我们应该合不来。可能连朋友也不适合做了。」
她声音微颤,拎起自己的包,拿起导盲杖,匆匆往门口走,把萧岳申的呼喊全当作空气。踏出餐厅前,她掏出皮夹想付帐,却被萧岳申抢先。
「让我来就好。」
他一边说,一边将她掏出的信用卡塞回皮夹。
「你自己一个人,别把皮夹亮出来……很危险的。」
离开前,他附在她耳畔,自以为温柔地提醒。
出了餐厅,季紜希自己搭计程车回家。
回到家后,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。
父母被吓坏了,放弃说服她继续和萧岳申见面。
他们拍门哭泣,要她赶紧吃点东西。
第二天晚上,季紜希终于走出房门。
但她很清楚事情还没结束。
永远会有第二个、第三个、无数个萧岳申。
「我想去工作。如果你们真想为我做什么,请让我自己去找工作。」在餐桌前,季紜希如此宣告。
她能感受到空气的凝滞。
「……好,紜希,你想做什么就去试试看。」
说谎。
她知道他们只是怕她又窝回房间,才姑且答应她。像哄小孩那样。
但她已经不是小孩。
「我是认真的。如果我找到了,我会报备行程,儘量让你们放心,但你们不能阻止我。」
父母沉默下来。
他们恐怕也不相信她能靠自己找到工作。
諮商师曾要她自私一点,但她连自我都不被承认,哪来的自私可言?
这顿饭吃了很久。
季父季母不约而同想起季紜希一年多前那次离家,如今想来仍心有馀悸。
「好吧,我们答应你……」
第一次从父母那里挣得一些权利,季紜希开始认真寻找自己能做的事。
她并没有把找工作想得很容易,但事实比想像中更不容易。
她知道许多单位都致力于协助盲友获得工作机会,政府也有相应的补助制度。
但这只是表象。
什么事都需要等待。
她每天在家守着消息,从白日等到夜晚,没有任何改变。
高塔里的盲眼公主,什么也做不了。
她也尝试自己去应徵工作,但换得的只是冠冕堂皇的拒绝——
谢谢您来应徵职缺。非常遗憾,经过评估,您的专长与职缺所需仍有落差,故决定不予录取。在此,祝福您能找到适合的工作。
还不如直接说是因为她瞎了眼。
等待既漫长又空无,一切都随之变得敏锐起来。
每当她拿着导盲杖在路上走动,四面八方总会投来怜悯的目光,人们像跳脚的螻蚁,匆忙让开一条路。没有人要听她说话,所有人都以想像在构筑她的生命,却还要欲盖弥彰地隐藏自己的真意。
以前刻意忽视的,这一瞬全都变得无比清晰。
那天晚上,她梦见江暮云。
他坐在她面前,手里拿着素描本,正埋头认真地画着什么。
鼻樑高挺,长长的睫毛垂下来。
「江暮云,你在画什么?」
他横了她一眼。
「说了有什么用?你又看不到。」
她在梦里笑得好开心。她甚至看得见自己的笑脸。
她听见自己说:「是啊,我又看不到。」
手机忽然响起。季紜希睁开眼睛。
半梦半醒间,她听见机械女音说是陌生来电。
她伸手一搆,接起电话。
「请问,这是季小姐的电话吗?」
声音很熟悉。季紜希清醒过来,立刻坐起身。
「是,我是。」
「我是cire,你还有印象吗?」
「当然。」她答得很快,「cire小姐,你过得好吗?」
「我很好。不好意思这么早打给你。我时间不多,就直接切入正题了——是这样的,有件事情,我需要你的帮忙。」cire犹豫道,「嗯……正确来说,是江暮云需要你。」
季紜希决定再次离家。
要做出这个决定实在太容易,自己甚至没有半点犹豫。
但她还是遵照诺言,在电话徵求cire同意后,留下cire的联络方式和别墅地址——季紜希拿放大镜对着纸张,字写得很大,每写一个字几乎用掉一张a4纸。写完后,手都痠了。
趁着父母外出,她拿着导盲杖和简便的行李袋,将一沓纸条堆在桌上,就这么离开了。
「季小姐!」
小斐看见季紜希的身影,高兴地从车窗里探出头用力挥手。接着才想起她看不到,尷尬地收回手,匆匆下了车。
「小斐,你过得好吗?」季小姐笑容明媚。
小斐红着脸应下,替她将行李安顿好。
他替她开车门,邀请她到后座去。
季紜希拒绝了,说坐副驾陪他说说话也好。
一路上,小斐向她说起许多事,滔滔不绝的。从这台车的型号讲到美术馆的事务,季紜希听得晕头转向,讯息零零落落。
唯独江暮云这个名字,哪怕混杂在琐碎的言谈里,也像一刀一刀刻在耳膜上。
——江暮云戒菸了。
——住进滨海别墅后,江暮云曾和外界断绝联络将近一个月。就在他们想着是否该直接闯进去的时候,江暮云主动联络cire,说自己画了一些作品,要cire拿回去好好替他经营,让他在网路上有些声量。
——这一年多来最大的转变,莫过于江暮云的态度。他真的转性了。
「噢,也不到变成好好先生的程度。那种样子只有在访谈里才会出现。」小斐嘟囔道:「他还是很阴晴不定,一下这样一下那样……但至少比以前好多了!不会破口大骂,也不会再把『妈的』掛嘴边。怎么说呢……我觉得江先生整个人平静了很多,有时我甚至觉得他神祕兮兮的。就像暴风雨结束后的海面?虽然我也没看过暴风雨后的海面啦……就只是个比喻,季小姐能懂的吧?」
季紜希应了一声,表示理解。
「不过,自从江先生住进别墅后,我的工作量就少了很多。这阵子不知道怎么回事,莱儿姊叫我回家待命,我间到在家打游戏,无聊得都快长蘑菇了。我每天都在担心自己失业。」
「那么,请问你知道这次cire小姐找我过去,是要做什么吗?」
「咦?」刚好遇上红灯,小斐转头看她,「季小姐也不知道吗?」
季紜希对着空气摇头。
「季小姐什么都不知道,就答应了?」
「……是啊。」她莞尔一笑。
很莽撞吗?
好像是。
但她发现自己不再害怕失去什么了。